倘若哪一天市面上出现了署名孔丘的《阴货》,你可千万别以为是郭店竹简中又有了新发现,或者敦煌遗书中又发现了新文献,那肯定是某位或某些自认为在道德、文章及对中国人各方面影响都能与孔子相媲美的人所为。你也许会说:“不经之谈!这怎么可能呢?”这怎么就不可能呢?署名“庄周”的名叫《齐人物论》的书已陪着咱们艳称的新世纪一块儿光临世界了。作者就是作《齐物论》的庄子,因为该书开头道:“笔者自从辞去漆园之职,……笔者宗师老聃,”在结尾,作者又写道:“我要化蝶去作逍遥游了。”可见作者确实是庄周。庄周虽然死了两千年了,却阳魄不散,仍然能雌黄20世纪的散文、小说、戏剧、诗歌。这不是活见鬼了吗?
我查了一下《二十四史纪传人名索引》,孔子、庄周只各有一位而已。但总有壮士或妄人要来效颦。南唐有个姓宋的小子,改名叫“齐丘”,起字称“超回”———要“齐孔丘”而“超颜回”!所以招来李石“不自量如此”的讥弹。可见中国人对圣贤,虽然崇拜,而且也想模仿和超越,但还是保存着应有的敬畏。故而二千年来,还没人敢径用孔丘、庄周做自家的大名表字。即使要借用前贤的名字,中国的传统也与美洲不同。美洲人可以祖孙同名。如现任美国总统布什,他的孪生女儿就分别取了他母亲(芭芭拉)和他岳母(杰娜)的名字。但欧洲人是识数的,他们要区分出先来后到,如拿破仑三世,路易十六,等等。非要和祖宗争一名,也不用舍近求远,尽可向近邻取经,学山本五十六样,你大可称自己为庄周二百五,或者庄周一十三,或简化为庄三或庄二。这样更能显示你历史的实情及向善的真情。
再说,既然有足够的自信,认定自己的作品可以与《庄子》相颉颃,那完全可以自己开宗立派,而不必把荣誉算在庄周头上。这岂不是助长庄周的威风而消灭自己的气势?法国诗人缪塞说:“我的杯很小,但我用我的杯喝水。”(Monverren’estpasgrand,maisjeboisdansmonverre.)既然那么自信自己捧着的是个金碗,何必还要去争庄周的泥碗?而且,人没活几十年,水平已经赶上了二千多年前的庄周。照此“一天等于二十年”“日行千里,夜行八百”的速度,出下一部书时,道行肯定超过庄周,达到甚至超过他老师老聃的境界,以至进入“前不见古人”的地步。现在就把笔名限制在庄周身上,是不是太委屈了自己?数典忘祖固然不对,数典(冒)充祖就对吗?但是,既然有人敢叫庄周,那保证有人敢叫老聃。有人敢叫孟轲,就有人敢叫孔丘。有人敢叫曹植,就有人敢叫曹操。有人敢叫苏轼,就有人敢叫苏洵……大家一块儿上呗。
于是,自我感觉良好的史学家笔名就是司马迁。自我感觉良好的戏剧家笔名就是关汉卿。自我感觉良好的小说家笔名就是曹雪芹。而这样的伙计肯定不止一个,我们将有幸目睹十位鲁迅或者十位钱锺书同时出现,恰如“尧之时,十日并出”,蔚为壮观。到那时,鲁迅的写法就应是“鲁迅(上海)”或者“鲁迅(黑龙江)”……钱锺书的写法也类似:“钱锺书(海南)”或者“钱锺书(新疆)”,以示与同时并存的其他“鲁迅”、“钱锺书”相区别。……如果我们的报纸、杂志、书籍中到处可见所谓的“庄周”、“李白”、“鲁迅”……那究竟是意味着学术和创作的繁荣,还是意味着想象力的贫乏及原创性的枯竭呢?再者说了,今人情愿把自己著作的版权双手奉献给庄子,那真庄生怕也未必领情,没准还会控告你侵犯了名誉权、姓名权呢!
1928年3月24日,对德国一家周刊关于巴赫的问卷,爱因斯坦是这样回答的:“关于巴赫的生平和作品我只能说的是:倾听,热爱,敬畏,还要闭住你的嘴巴。”某出版社向爱因斯坦征求对舒伯特的看法,1928年11月10日爱因斯坦回答如下:“提到舒伯特,我要说的只有这些:演奏他的音乐,热爱他,同时还要闭住你的嘴巴!”爱因斯坦的忠告对假庄周不知是否适用?